2012年8月26日 星期日

叮噹潮


九龍有個尖沙咀 。西邊就是廣東道。從前是一堆碼頭,現在是一個商場,就叫海港城。

商場在海邊。有人,有車,有自由行,有港女,有花,有D&G,有LV,有 五支旗桿 。 商場前面,有一大片廣場,平時白鴿聚集,並不惹人注意,今年八、九月間,變成一個叮噹世界。

這幾天天氣特別好,叮噹也放得正好,看叮噹的人也就最多。「紫陌紅塵拂面來,無人不道看噹回」,辦公室裏,餐廳裏,晚會上,道路上,經常聽到有人問答:「你去看 叮噹沒有?」「我去過了。」或者說:「我正想去。」到了星期天,道路相逢,多爭說海港城叮噹消息。一時之間,幾乎形成一種空氣,甚至是一種壓力,一種誘惑,如果誰沒有到海港城看叮噹看,就好像是一大憾事,不得不擠時間,去湊個熱鬧。星期天,我們也去看叮噹 。不錯,一路同去看叮噹的人可多著哩。
進了商場門,步步登上,接踵摩肩,人就更多了。向低處看,隔著密密層層叮噹頭的,只見一片藍海,望不到邊際,真是,「寺門尚遠花光來,漫天錦繡連雲開」。這時候,什麼D&G啊,LV啊,Channel啊,Fancl啊......,都挽不住遊人。大家都一口氣地攀到正門最高峰,淹沒在叮噹的藍海裏。 廣場一條樓梯,兩旁,四周,都是叮噹。人們走在路上,既望不見叮噹外的青天,也看不見叮噹外還有別的世界。 叮噹放得正盛,來早了,還未放好,來晚了已經爛左,「千噹萬噹壓枝低」,每隻叮噹都炫耀自己的法寶,每一個叮噹都在微風中出自己的法寶用法。「法寶機械貓無數,一條錦繡遊人路」,是的,是一條叮噹巷,一條叮噹街,上天下地都是叮噹 ,可謂噹天噹地。可是,這些說法都不行,都不足以說出叮噹的動態,「四廂噹影怒於潮」,「四山噹影下如潮」,還是「叮噹潮」好。古人寫詩真有他的,善於說出要害,說出叮噹的氣勢。你不要亂跑,你靜下來,你看那一望無際的叮噹,「如錢塘潮夜澎湃」,有風, 叮噹在動,無風, 叮噹也潮水一般地動,在陽光照射下,每一個叮噹都有它自己的陰影,就彷彿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騰,你越看得出神,你就越感到這一片叮噹潮正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張,好像有一種生命力在不斷擴展。


而且,你可以聽到潮水的聲音,誰知道呢,也許是叮噹中的人語聲,也許是叮噹中相機快門聲,也許什麼地方有叮噹比人推撞的聲音,還有什麼地方送來看叮噹人的琴聲,歌聲,笑聲.....,這一切交織在一起,再加上風聲,天籟人籟,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聲。大家都是來看叮噹的,可是,這個叮噹到底怎麼看法?有人走累了,揀個最好的地方坐下來看,不一會,又感到這裏不夠好,也許別個地方更好吧,於是站起來,既依依不捨,又滿懷向往,慢步移向別處去。多數人都在叮噹中走來走去,這個叮噹下看看,好,那個叮噹下看看,也好,佇立在另一個叮噹仔細端詳一番,更好,看看,想想,再看看,再想想。有人很大方,只是駐足觀賞,有人貪心重,伸手牽過一隻叮噹來搖搖,或者乾脆爬到叮噹上,再搖 ,甚至三搖。「天公鬥巧乃如此,令人一步千徘徊」。人們面對這綺麗的風光,真是徒喚奈何了。

老頭兒們看叮噹,一面看,一面自言自語,或者嘴裏低吟著什麼。老媽媽看叮噹,扶著拐杖,牽著孫孫,很珍惜地抱著叮噹,慢慢地拍照。青年們穿得整整齊齊,乾乾淨淨,好像參加什麼盛會,不少人已經穿上雪白的襯衫,有的甚至是綢襯衫,有的甚至已是短袖襯衫,好像夏天已經來到他們身上,東張張,西望望,既看叮噹,又看人,神氣得很。青年婦女們,也都打扮得利利落落,很多人都穿著花衣花裙,好像要與叮噹爭妍,也有人擦了點胭脂,抹了點口紅,顯得很突出,可是,在這叮噹世界裏,又叫人感到無所謂了。很自然地想起了龔自珍西郊落花歌中說的,「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,齊向此地傾胭脂」,真也有點形容過分,反而沒有真實感了。小學生們,繫著漂亮的紅領巾,帶著彈弓來了,可是他們並沒有射擊,即便有鳥,也不射了,被這一片沒頭沒腦的叮噹驚呆了。畫家們正調好了顏色對叮噹寫生,看叮噹的人又圍住了畫叮噹的,出神地看畫家畫叮噹。喜歡照像的人,抱著像機跑來跑去,不知是照叮噹,還是照人,是怕人遮了叮噹,還是怕叮噹遮了人,還是要選一個最好的鏡頭,使如花的人永遠伴著最美的叮噹。有人在叮噹中喝茶。香港四圍都有展覽,可是沒有叮噹這樣幸運,有這麼多人,這樣熱熱鬧鬧地來訪它,來賞它,這樣興致勃勃地來趕這個叮噹的季節。還有鬆弛熊什麼的,目前也還擺放著,就在這附近,放在The One的商場,「猩紅鸚綠天人姿,回首夭桃惝失色」,顯得冷冷落落地呆在一旁,並沒有誰去理睬。在這海港城,可以看中環和維港,可以看郵輪和名店,可是這時候,大家都在看叮噹,什麼也顧不得了。

看著看著,實在也有點疲乏,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吧,哪裏沒有人?都是人。坐在一群看叮噹的人旁邊,無意中聽人家談論,猜想他們大概是哪個學校的文學教師。他們正在吟詩談詩:

一個吟道:「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鞦韆去。」

一個說:「這個不好,哪來的這麼些眼淚!」

另一個吟道:「一片花飛減卻春,風飄萬點正愁人。」

又一個說:「還是不好,雖然是詩聖的佳句,也不好。」

一個青年人搶過去說:「『繁枝容易紛紛落,嫩蕊商量細細開』,也是杜詩,好不好?」

一個人回答:「好的,好的,思想健康,說的是新陳代謝。」

一個人不等他說完就接上去:「好是好,還不如龔定盦的『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』,有辯證觀點,樂觀精神。」

有一個人一直不說話,人家問他,他說:「天何言哉,四時興焉,萬物生焉,天何言哉。桃李無言,下自成蹊。你們看, 叮噹並沒有說話,可是大家都被吸引來了。」

我也沒有說話。想起泰山高處有人在懸崖上刻了四個大字:「予欲無言」,其實也甚是多事。

回家的路上,還是聽到很多人紛紛議論。

有人說:「今年的叮噹,比去年好,去年,比前年好。」

有人說:「今天看叮噹好,今夜睡夢好,明天工作好。」

有人說:「明天作文課,給學生出題目,有了辦法。」

有人說:「最好早晨來看叮噹,迎風帶露的叮噹,會更型更美。」

有人說:「雨天來看叮噹更好,叮噹看雨胭脂透,當然不是大雨滂沱,而是斜風細雨。」

有人說:「也許月下來看叮噹更好,將是羅曼蒂克。」

有人說:「下星期再來看 叮噹 ,再不來就完了。」

有人說:「不怕叮噹搬去,未來會更好。」

好一個「 未來會更好 」。我一面走看,一面聽人家說著,自己也默念著這樣兩句話:

春光似海
盛世未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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